Jay Doe

纪念我的外公若瑟

时隔一年半的纪念

人家都有爷爷、奶奶、外公、外婆,而我,在生活中只有“外公”这一个隔代的长辈,而我自小对文字欠缺灵敏度,“外公”中的“外”字我到长大了才有意识,而小的时候,只知道这个称谓代表了我家唯一的那个长辈。

外公出身于旧社会上海的一个家境不错的家庭,有哥哥姐姐和弟弟。旧社会男尊女卑,外公是被捧到天上的,常常骑在他姐姐身上骑“马牢牢”。 那时,外公家里多少年的积蓄,为他们这一辈买下一份家产,想来正是要享福了,却不知道社会的变迁不径而至。这家产变成了地主的标志,结果,抄家,妻离子散,这些在我这一辈只在电视里看到的场面,都发生在外公的家族中。

我记得外公和我说,那时只有外公的母亲和他弟弟(不知姐姐是否也在)被发配到宁波乡下“改造”。他们被关进一家房屋,所有的物品,锅、碗、瓢、盆,生活所需一律充公。这充公二字非常轻巧,轻巧到煮饭都没有地方。没有灶,外公捡来房子里面的砖头自己搭一个像煤炉一样的小炉灶,没有锅,就用一块铁皮在上面煮饭。没有床,杂草就是上等的好床。 我在听外公讲这段故事的时候,总是能够感觉到无尽的黑夜,寒风从墙缝外面逼进来,夹杂着一些肆无忌惮的恶意。当然,也有外公从生命深处的坚忍和智慧。 那一段时间,也就是外公20多岁的时候,是他的生命的至暗时刻,被“关”,被批斗,被戴高帽,被侮辱,被欺凌。相信这就是外公为何在平日里,都比较内向,也像是有一股气没出的样子,他的气不是面对眼前的人,而是对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回忆画面。 在那种时候,全家人勤俭省下来的钱,因为“成分”问题,是有足够的钱也买不到房子的,买不到房子,外公的兄弟就没办法娶妻,就这样,旧社会活活把外公的母亲逼得上了吊。 在这个时间点附近,是外公一生的最低谷,父母的相继离世,“成分”的重担,但是好在,时间会往前走,历史也会往前走。

后面的10几年,就是我们书本上,轰轰烈烈搞人民公社,搞生产队的时间。外公虽然“成分”不好,辛勤劳动拿到工分比别人短了一大截,但从他的语气里,可以感觉出这一段时间稍微能喘口气。 他下地干活,还兼职生产队的会计,稍一有空就做别人不愿意做的活赚钱,比如运输七块一船的淤泥,亲自挑上去,亲自撑船送,亲自跳下去,七块一船,有一次来了怪风,船将将撞岸,外公只顾救船差点丧命。旁边的人说,你傻啊,还不跳船。也许这就是深植在外公心灵深处的责任心,他的意识里根本没有弃船这个选项。 有一次撑船实在是饿了,又累又饿,只得躺在树荫下休息,天为被,地为盖,起来继续走,走进一家饭店,和老板说,“我真真饿死了,有没有办法给我一点饭吃”,老板一见是外公,想必是知道他的品行,好好地做了一餐午饭给他。这餐饭,应该在外公的记忆里排名非常靠前。每次想到这里,也看出一个社会的风气纵然可以放任坏人的嚣张,却也阻止不了人本性的天良。 生产队的工作相必是辛苦的,但是从没听到外公说这里的苦,这也容易明白,肉体的苦虽然难当,但是受过心灵之苦的人,这些皮肉之苦还算好当。 日子就这样清苦地过,渐渐的,上面的政策放宽,村里有一个名额可以“摘帽”了,外公是靠前的人选。那时,与外公关系较好的亲朋在领导附近,刚刚听到他们的谈话。大致如下: 领导:“有一个名额可以摘帽,我们在考虑***(我外公)。” 另一个人:“***啊,再说嘞。” 一句“再说嘞”,叫外公火热的心被浇了一盆透心凉的冷水,也叫这暗无天日的帽子,又延期戴下去了。 好在,第二年还是因着大家的共识,外公被摘帽了。 (我不能不说,以上的事件都存在我的记忆中,具体的年数我仅凭记忆,无从考察,但是事件都是千真万确的,我们继续)

在外公四十多岁的时候,出过两件事,一件好事,一件坏事。 先说好事,那是他与他生命中非常大的贵人的故事,也是他后来做了几十年会计的由来。是这样,村里的宏昌(音)书记不看出身贵贱,只看能力和责任心,他希望外公来做几家工厂的会计,拿来一本会计书,就叫外公拿回去看。说:“生产队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。”外公说,“我做的是农业账,现在要做的是工业账,这个不一样”,书记信任他,还是让他回去研究。他回去拿着书硬啃,现学现做,遇到不懂了就骑着自行车到镇上找另一位懂行的会计。结果啃着啃着,几年后他就做了四五家厂的会计。到了年终,镇里财务繁忙时候,他还去帮忙,主要负责的是写信封——因为他字写的好…… 话说到了另一件事,也就是坏事,就是外婆的过世,外婆是脑溢血过的,但其实外公没怎么提起这件事,只说自己最苦的时候,没有寻短见就是因为外婆的苦劝:你走了,孩子们怎么办。而这以后外公也没有续弦,怎么样把四个孩子养大的,都存在我妈这一辈的心中了。

如果日子在这里归于平淡,我们可以这么说,外公度过了大起大落,清心劳苦的一生。但是,这里有个但是: 在外公七十多的时候,他心里有一个志向,就是想出去走走,他向厂里递交的辞职信,说明了情况,村里是很看重他,也很习惯王会计了,不过,外公去意已决,他们也表示理解。 接下来的日子,他一边计划一边上路,这个月游长江,下个月走横店,下季度九寨沟,过半年去泰国,远的一个月,近的一个月。这一些美好的回忆,都记录在外公存在我家的六大本相册上了,每张照片都有文字仔细记录,什么时候,在哪里旅游,工工整整地写成。胶卷是柯达的,因为量多,是一打一打买的。外公的标准游客照,就是挺拔的身板,k字的稍息动作,背着一个小挎包。而他手机上的照片,多是一些花海和风景。我看得出,在他旅行的时候,表达的是最真实、最放松的自己。

后来的事情……外公是善终的,也很顺利。外公其实还活着,我不是说我相信外公还活着,或者说外公活在我们心中这种漂亮话。而是外公非常真实地活着,只是不在这世上。在他临终时,我脑海里面盘旋着这句话:“只是暂别,绝非永别,只是暂别,绝非永别。”我们走完人世这一遭,都要在天家与他团圆。 如果外公有一句墓志铭的话,我相信他非常愿意用自己最挂在嘴上的一句话:“莫去弄松(欺负)人家”。这简朴的话,几乎是人和人之间最根本的差异:很多人,吃的是美物,内心却狠毒;也有很多人,吃的是苦楚,却结出坚忍,宽恕,仁爱,善良的果实。 最后,愿若瑟在天家安好,因为:“从此,死在基督里面的人有福了……阿门,阿门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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